我是1963年下半年报名上小学的。学校就在我的家乡郎家庄,名曰“益都县张孟公社郎家小学”,是当时全公社最好的“中心完小”。
小学的前三年可谓一帆风顺。语文和算术考试每次都是满分,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,还被评为“红旗手”。一年级下半年开始担任班长,三年级时还被选为全校少年先锋队大队委员(学习委员),臂章上有三道红杠。这些头衔给少不更事的我平添了些许荣誉感。
1966年“文革”开始时,我刚上四年级,赶上了停课闹革命。我和一些同学戴上了“红卫兵”袖章,还时不时油印一些传单在校内散发。由于年纪小,不能到北京、济南、青岛等大城市“串联”,我和同学们就恳请老师带队,步行十五六里到益都师范学校参观,看到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,也知道了“东方红”、“红旗兵团”“山大主义兵”等红卫兵组织的名字。停课近半年后,学校要求复课。语文课又恢复了,但课程内容成了《毛主席语录》《毛主席诗词》和英雄人物报道。代数、几何也讲了一些,但老师没有系统教,学生也没有认真学;后来在“联中”(联办中学)阶段开设了物理课,讲的是柴油内燃机原理。简单说,从1967至1970年,我所在的小学和联中虽然恢复了教学秩序,但老师和学生都不在状态,故而所学甚少。那几年,由于功课无关紧要,我便趁机读了一些闲书,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《封神演义》《林海雪原》《保卫延安》等几十本古典与现代小说,都是在那个时期读的。
1971年早春,我升入高中,成了张孟中学四级一班的一员,高中期间,我一直担任副班长。在那个年代,我们这一级高中生算是比较幸运的,虽然时而被派去学校试验田参加劳动,也轮流干些磷肥制作等体力活,但没有像后来几级学生那样长期在农田干活,几至荒废了学业。教我们语文的汲宗增老师严肃认真,不仅系统地讲授了汉语语法,还详细讲解每篇课文。从他那里,我学会了汉语的“主谓宾定状补”,而且直到现在还能背诵课文中鲁迅的诗、《触詟说赵太后》等古文片段。教政治的任才老师很善于讲课,除了讲党史,还让我们大致了解了《实践论》《矛盾论》,记住了马克思、黑格尔、费尔巴哈的名字。我后来报考哲学系,和任老师的讲课是有关系的。总体而言,因为时代的局限,也因为没有高考的压力和动力,高中期间所学的知识缺乏应有的系统性和深度,但还是有一些收获,不能说完全虚度了两年的光阴。
我是1973年1月高中毕业的。毕业后没有回村,而是直接被选入了公社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。我从小爱好文娱活动,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的文艺骨干。我在公社文艺宣传队整整一年的时间。1974年初,我所在的宣传队以亦工亦农身份整体转入公社农机具制修厂,我先在磷肥车间工作大半年,后干翻砂一年多,最后两年在厂部办公室做政工员,负责全厂的宣传工作。在车间时,工作虽然辛苦,但和工友们同吃同住同劳动,业余时间谈古论今,好不畅快。到厂部后,写报道、办壁报、写大字标语、办土广播,接待来访领导,虽然忙碌,但心少挂碍,和同事相处得又好,心境也颇为自得。现在回想起来,在农机厂工作的那4年,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无压力的惬意时光。
1977年10月的某天,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,在征得厂领导同意后,便投入了紧张的备考。起初,我曾想报考理科,但由于初中和高中阶段都没有系统地学过物理学,在犹豫了数天后决定报文科。文科考生除了考语文、数学、政治外,还要考史地(历史和地理),而史地压根就没有学过,连教材也没有。于是,就从朋友那里借来历史和地理课本自学,“临阵磨枪”吧。高考考场设在益都二中,离家十五里。考试那两天(12月9日至10日),我是和同伴一起骑自行车去考场的。高考的作文题目是《难忘的一天》,我记叙的是在翻砂车间的一次劳动经历,那天开火浇铸一个大型部件,工友们既兴奋又紧张地忙碌工作,炉火通红,铁花飞溅,中间出现了火警,但最终化险为夷,顺利完成了任务。
1978年春节前夕的某天,厂传达室的老师傅告诉我,他刚接到了县教育局的电话,让我去领通知书。我马上骑上自行车,在下班前赶到了县教育局,领到了9499www威尼斯的录取通知书。高考前,我报了三个志愿,其中第一个就是9499www威尼斯哲学系。考上了大学,而且志愿遂心,自然喜不自胜。入学前,许多同事表示祝贺,送我笔记本、毛巾之类的礼物,笔记本真不少,大学四年都没有用完。
1978年春节后的正月十六,空中飞舞着雪花,我带着行李,告别了欢送的亲友,登上了去济南的火车。下午到达济南站,然后乘坐学校接新生的大卡车来到9499www威尼斯新校(现在的中心校区)。在文史楼北侧的路边上,哲学系党总支郑仲孝副书记等接待了我,报名注册后被送到了六号宿舍楼。从此,山大成了我的家,济南成了我的第二故乡。
在过去的40多年里,最令人怀念的是1978-1982年初的本科阶段。同班的有57位同学,其中包括班长李宏祥等10多位老大哥同学,他们属于“老三届”,比我年长七八岁,个个都有丰富的经历和不同凡响的人生故事。大学期间,他们离开妻子儿女,在学校刻苦读书,专心致志地学习,颇为不易。我所在的第三组有10位同学。组长袁玉骝来自单县农村,当过多年大队支书,他知识面广,才思敏捷,常有高论和惊人之举。副组长魏金陵性格温良,下过乡、当过兵、进过厂,见多识广,业余喜爱军事,常看常讲《舰船知识》。李培林是班里的学习委员,身着消防兵制服,帅气十足,人极聪明,又非常刻苦,还是学校篮球队的队员。于炳贵是“老三届”,上大学前已经是临清县委党校的副校长了,理论素养好,思维条理,又颇健谈,我有不少哲学知识是从他那里学来的。刘兴章来自黄县,上山大前就受过专科教育,学养不一般,而且热心为同学服务,是全班的义务理发员,大学四年都是他为我理发的。吴溪清来自济南,是典型的大帅哥,特别喜爱唐诗宋词,经常听他谈论李白、杜甫、王安石、三苏和李清照,大学中后期,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。刘仲明是山大坐地户,父亲是校图书馆的馆长,他是“文革”前的初中毕业生,性格温和,平易近人,还领我到他家玩过,他老家北京,说的普通话带有浓郁的京味。我们组有两位女同学,分别是来自济南的庄超英和来自荣成的李金蓉。超英同学稳重大方,头脑清晰,说话含蓄得体,俨然大家闺秀,大学中后期她被选为副班长。金蓉同学是我们团小组的组长,她看上去多少有点腼腆,给人秀外慧中的感觉,说话家乡口音较重,轻声慢语,听起来像是柔美的歌声。还必须提到的是张立勇同学。他不属于我们第三组,但他“寄居”在三组的男生宿舍两年左右,与他交往之多不亚于同组的同学。立勇上大学前在渔船上做过大副,性格大胆泼辣,有很强的决断力和毅力,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为参加全校的演讲比赛,反复修改讲稿并认真演练的情景。
行文至此,全班每个人的音容笑貌相继呈现在脑海里,活灵活现,可亲可爱。遥想当年,同学们个个英姿勃发,充满了青春活力;个个才华出众,无愧为“时代骄子”。整个班级,可谓群英荟萃,置身其中,是何等有幸啊!那时,我和同学们一起早起跑步,在食堂共餐,在文史楼三层以及后来的公教楼305教室听课,在文史楼东侧的小树林复习功课,下午常常在文史楼北侧的小操场(现在是公园)或靠近校园北门的大操场打篮球。当然,印象最深的还是同学们争分夺秒,刻苦学习的拼搏劲头。在晚上静谧的教室里,在暗淡的路灯下,在炎热夏天的树荫里,在冰冷严冬的走廊中,随时可以看到有的同学在捧读书刊,有的在背诵英语单词,有的在听英语900句……虽然可以说,在过去几十年中,我都是比较勤奋的,可最用功最刻苦的岁月莫过于大学本科那四年。
大学毕业后,我考取了山大西方哲学史专业的研究生,三年后获得硕士学位,并于1984年12月留校任教。后来,又在职申请了北京大学的博士学位。我有机会先后在爱尔兰都柏林三一学院、英国牛津大学希伯来研究中心、伦敦犹太学院、伦敦大学以及美国、以色列、意大利、德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的多所高校学习或做访问学者,还到访过埃及的开罗大学和拉丁美洲的智利大学。海外经历开拓了我的学术视野,改变着我的研究方向,推进了我的研究广度和深度。
大致说来,在学术研究上,我做了两件事。一是加深了对西方近代哲学的认知,代表作是《巴克莱哲学研究》,这本书曾经被全国外国哲学学会理事长陈修斋先生誉为“敢于和西方一流学者相抗衡的力作”。二是参与开创了当代中国的犹太学研究,代表性成果是《汉译犹太文化名著丛书》《犹太哲学史》《犹太哲学与宗教研究》《他山之石:犹太之于中国》等著作,创办了全国唯一的犹太学刊物《犹太研究》,并一直担任主编。这些成果获得了多项教育部和省级优秀成果奖,也获得了包括长江学者特聘教授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、山东省教学名师、山东省高校十大师德标兵、山东省人文社会科学突出贡献奖在内的诸多称号和荣誉。
在学术组织和管理方面,我创办了9499www威尼斯犹太文化研究所,并一直担任该研究所(2004年成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)的主任。我是(独立建制的)山大哲学系的“末代”主任(1998-1999)和9499www威尼斯的首任院长(1999-2006)。任院长期间,新建了宗教学和社会工作(高鉴国负责)两个本科专业,获得了除中国哲学之外哲学学科的所有博士点和一级学科硕士点。我曾任新山大第一届校学术委员会的副主任、人文学部学术委员会主任(2000-2005),还长期兼任教育部哲学教学指导委员会的委员、副主任委员(至2018年),国家社科基金评审委员(2013至今),山东省哲学学会会长(1998至今),中国宗教学会副会长(2011至今),是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宗教学卷》副主编,《哲学研究》等多家学术期刊的编委。《光明日报》《山东画报》和以色列的《耶路撒冷邮报》、美国的《高等教育周报》、英国的《犹太周报》、BBC,澳大利亚、加拿大国家电台等国内外多家媒体对我做过专访或报道。
俱往矣!回忆起来,不由得感念求学时代的诸多恩师。小学老师王月菊是我的启蒙老师,是她的教导给我打下汉语基础,还唤起了我的人生梦想。高中老师汲宗增教学一丝不苟,举止端庄文雅,让我看到了知识人应有的样子。研究生导师谭鑫田不仅教我如何做研究,还无声地为我树立了做人的榜样。此外,在大学时期,李武林、臧乐源、樊瑞平、许学圣、周立升、王复三、于惠棠等老师的授课和教学风格也给我以深刻印象,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学术和人生。
大半生过去了,真是似水流年。难忘少年求学时,难忘在工厂的青葱岁月,更难忘改变命运的1977年高考和随后的大学生涯。思念同学,感恩师长,感恩山大,更感恩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。
初稿草成于2023兔年春节前夕,时值首阳(初次感染新冠),修改定稿于同年5月底二阳之际
文:傅有德
图:傅有德、《如歌岁月》编辑组